引言:“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”第一个做出俑的人,难道你没有后代吗?按这种说法,我们仿佛看到了来自数千年前孔子气急败坏的咒骂,孔子此言,也激荡起中国殉葬史中一朵格外耀眼的浪花。
(一)人殉、人牲与殉俑
在我们理解孔夫子这句话之前,需要对人殉与人牲要有基本的认知。因为学界普遍认为,殉俑的产生正是为了代替残忍的人殉制度。实际上,人牲和人殉,曾经是古代世界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。
简单来说,“人牲”其实来源于远古人类的食人遗风,人的地位正如字面理解那样,和牲口并无二致;而“人殉”则与家庭及私有制的出现有关,最初表现为女从男死,带有比较强烈的阶级性质。
人牲祭祀毫无疑问,商代是人牲达到顶峰的历史时期。属于商代中期的郑州商城遗址以及二里岗遗址,人牲与牲畜同埋的现象极为普遍,而每一次商人的祭祀典礼都会用到大量人牲,仅从甲骨卜辞中的数据统计来看,有关人牲的甲骨片就有片,卜辞条,而从盘庚迁殷到帝辛亡国,共用人牲达人。
至于人殉同样起于商代中期,在盘庚迁殷之后将其推向高潮,将人殉的人群范围扩大到了姬妾、臣下以及仆从。到了春秋时期人殉则更加普遍,除了近亲、臣下、仆从之外,一些大臣和义士也被卷入殉死的行列,比如著名的“秦之三良”,墨之钜子孟胜及其弟子从死者一百八十三人。
东周,是一个很关键的时期,此时不仅出现了第一次社会大变革,在丧葬方面则表现为维护人殉和反对人殉这两种潮流的反复较量。孔子之言——“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”无疑堪称划破这一时代的最强音。
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(二)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
正如前文所言,按照我们基本认知来看,殉俑显然会比殉人要先进以及温和的多,那么为什么孔子还要猛烈批判用这种“以俑代替活人殉葬”的行为呢?
再解释这个问题之前,这个认知暗含了这样一个逻辑:即早期俑的性质并非只是单纯的明器,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代替人殉才产生的。没错,但这个观点还是存在两点无法解释的问题:
1.在人殉制度衰落之后,曾经大量使用人殉的地区并未伴随着大量俑的出现,反而人殉并不流行的楚地不仅俑葬传播最快,且普及率居于各国首尾,尤以江陵、长沙两地最为突出。
2.在春秋晚期至战国中期的墓葬中有三例俑殉与人殉并存现象,比如临淄郎家庄M1以及章丘女郎山M1,都是墓主用人殉、而殉人用俑葬,这说明殉俑可能仅仅只是殉人的一种补充形式。
这足以说明,俑殉和人殉在东周时期可能有过几百年的并行时间,直到战国晚期俑葬才占据绝对优势,在秦汉时期则一举替代了人殉,结束了从殷商-西周以来的人殉制度。不得不说,此时孔子的质问正恰逢时机,因为“俑殉和人殉”的这种并行,本身就意味着拥有两种无限的可能——“追求复古or顺应当代”?
那么,我们究竟该怎么去理解孔子的这句“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”,实际上当我们看到东汉郑玄对于“俑”的精准定义之后就明白了:“俑,偶人也,有面目,机发,有似于生人。孔子善古而非周,俑音勇”
原因其实很简单,正是因为人们精心制作的俑过于逼真、简直太像人了,其面目肌肤头发几乎就是活人的翻版,所以孔子才因此“恶其不仁”。
但具人形貌,便不当慢。因赏此语曰:‘孔子云始作俑者,其无後乎’,为其象人而用之者也。盖象人而用之,其流必至于用人。君子无所不用其敬,见似人者不忽,则于人可知矣。若于似人者,而生慢易之心。其流必至于轻忽人。”——《论孟精义》
其中的一句话便几乎道破玄机:“盖象人而用之,其流必至于用人”,实际上,孔老夫子担心之处在于:
既然你的俑做的越来越像人,那么谁知道以后的人会不会又直接去拿活人来殉葬呢?
孔子的担心不无道理,的确,开了这个口子,活人殉葬就极有可能复辟。因为当此之时,制作技术在进步,殉葬观念却开倒车!
(三)克己复礼为仁,仁者爱人
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被裹挟前进的历史洪流中频频回首,抬头仰望属于自己的白月光,尤其是在礼崩乐坏、人心不古的时候,但孔子显然是个例外。“天下之无道也久矣,天将以夫子为木铎”。
显然,在春秋无序、人命如芥的时代,孔夫子是从根本上反对残忍人殉制度的,而他所提倡的“克己复礼”,想要光复的便是西周时期的“礼”,而体现在丧葬殉人方面,西周时期的确处于殷商与春秋两座殉人高峰之间的低谷。
从考古学资料来看,西周殉人墓主要集中于北方地区。典型遗址有张家坡和客省庄西周墓地,从年到年统计的数据来说,在这两个地区的共发掘西周墓葬座,其中殉人墓31座,殉人40具。殉人墓占所在墓地总数比例不过4.1%,单个殉人墓平均殉人数量约为1具。
此外从西周殉人墓地分布的区域来看,如前文所说两处墓地以及琉璃河燕国墓地、辛村卫国墓地等,基本分布在殷遗民所居之地,而黄展岳先生的研究“到目前为止,泾渭两河流域的周人先世遗址中尚未见到人牲、人殉实例”,这可能说明西周的人殉从某种程度上看,应是殷代人殉之孑遗。
总之,殉人这个锅殷商是背定了,两者之所以在殉葬观念上背道而驰,其根本点还在于“人”之一字,正是孔子所谓的“仁者爱人”。
周人提出的“民之所欲,天必从之”以及“敬德保民”的民本思想,让使得人的价值格外凸显,人不再如牲畜一般被随意殉葬;另一方面周人也崇拜祖先,但态度却是“敬鬼神而远之”,相比于死去的世界,他们更加注重现世的生活,与其让人从死还不如让其投入生产劳动。
(四)简明中国殉葬史
纵观中国殉葬历史,从人殉到俑殉的确称得上是一种历史的进步,毕竟以物易人之举既表达了哀思,又避免了残忍之行。
而孔子之问“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”之问,则是在当代“殉人”的潮流与西周“爱人”的复古中,表达了自己的隐忧:正因为“俑”与“逼真”有着越来越强烈的关联,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殷商时期,“率民以事身,先鬼而后礼”下的残忍人殉。
所以他反对的并不是制作陪葬品,而是制作人形的陪葬物品,尤其是特别像的那种。他的建议很假单,换成“刍灵”就好了。刍灵,就是用草扎成的小人,只是看起来略似人形,因为其不像人,故可得“仁”。
《礼记.檀弓下》:「孔子谓为刍灵者善,谓为俑者不仁。」
总的来说,秦汉以前的殉葬史有三座高峰与一个低谷。
殷商,人殉的第一次高峰西周,人殉衰落的低谷,俑殉开始萌芽春秋,人殉的第二次高峰秦汉,人殉最后的落幕,俑殉达到高峰而到了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后,兵马俑这一极为特殊的“俑”则开辟了新的高度,因为它并不是简单意义上“殉葬俑”的性质,它将真实性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:每件真人大小的俑,都是由头、手和躯干三部分组成。
无论是手制还是模制,每一部分在细腻灰泥之上,都极为再认真地雕刻出五官,为了区分甚至达到“千人千面”的惊人程度,而细微之处的胡须、头发甚至鞋底上数以百计的针眼都意在表现俑的“个性化特征”。
总结: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这句话的答案实际上并不复杂,它诞生于独特的人殉与俑殉并行、且相互角力的东周时期。而孔子则依然还是那个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”的理想主义者,也是唯一的清醒者。
参考文献:
1.黄展岳:《东周俑殉与人殉》
2.王元朝:《先秦秦汉从人殉到俑殉习俗演变与比较研究》